◎張藝騰
列車剛駛離站臺,窗外的晨霧被切成一條銀色的縫隙。
每天清晨,我都坐在同一個靠窗位置,耳機裡的音樂像是一道安全的結界,隔開了車廂裡的咳嗽聲與城市的喧鬧。
窗外有一棵老樹,我從第一天上班起就注意到它。它並不特別高,也不算漂亮,枝椏在四季裡各自變換:春天的綠像剛沖好的茶,夏天濃成一片墨,秋天葉子一夜間染成銅黃,冬天則乾脆地剝成骨架。那時的我,只覺得它是路線上的一個固定背景,如同每天進出同樣的門禁卡,沒有更多意義。
日子過得很快也很沉重,朝九晚九的工作,會議上來不及喘息的節奏,讓我下車後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。
談過幾段戀愛,也都像季節的短暫天氣,來得急,散得更快;失戀那天,雨下得大,我靠在車窗,看著雨水順著玻璃一路滑到那棵樹的根。它靜靜立在那裡,被雨霧包圍成一個模糊的剪影。那一刻,我忽然有種奇怪的安心──像是有人為我撐著一把不會收的傘。之後的每一季,我都開始無意識地尋找它。
春天時,我會注意第一片嫩芽的綻放;夏天到了,我會在心裡數著它還剩幾片綠葉;秋天來臨,我在滿是落葉的清晨對它點頭;冬天裡,我甚至隔著車窗對它說:「撐過去。」我以為自己只是路過,原來那棵樹早已在默默記下我的孤單與成長。
直到某天,公司忽然宣布部門異動,我被調往另一個城市;最後一個通勤的早晨,我特地提早出門,想再看它一眼。天空泛著淡粉的曙光,霧氣比往常更厚。列車緩緩靠近那一站時,我靠在窗上屏住呼吸——那棵樹就站在晨霧裡,像一個多年不語的老朋友。它沒有名字,也不會挽留,卻在我所有的日子裡穩穩存在。
我忽然明白:並非所有守候都要靠近,遙遠的注視有時更溫柔,沉默的陪伴,往往比言語更長情。
離開那座城市後,我開始留意新的路線、新的街景。但不論走到哪裡,我心裡總有一塊空間,留給那棵沒有名字的樹。偶爾在異鄉的深夜,我會回想起車廂的金屬味、雨後泥土的氣息,還有那棵樹隱約的影子。
有一次,我回老城出差,特地繞到那條熟悉的通勤路,天色已晚,路燈灑下淡黃的光,樹還在。我靠在路邊,伸手觸摸那粗糙的樹皮;歲月在它的枝幹留下深深的紋路,像一張未說出口的信箋。我輕聲對它說:「我回來了。」
或許它根本聽不見,但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,所有曾經的日子都在此刻回到身邊:早起的匆忙、失戀的淚水、無數個看似平凡卻塑造我的清晨與黃昏。
我以為自己只是路過,原來那棵樹一直在等我長大。世界以為我未被愛,其實無名的風景一直替我點亮著燈。
離開時,我沒有回頭。因為我知道,不論自己走多遠,它都會在那裡,以一種不需要言語的方式告訴我:你從不孤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