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年日報

文／田運良

詩壇長史闊遠，「夢之超現實，詩境黎明」之取題，正真確映襯《夢或者黎明》詩集之於遵奉闡揚「超現實主義」的詩境登峰造極之作。作者詩人商禽，早年現代詩壇中即有「鬼才」美稱，其獨特異出的詩歌美學、專擅創寫的散文詩型，早為群中首屈一指之代表，詩藝活躍於臺灣五、六○年代，致力「存在、死亡」等多種題材書寫，刻劃入裡的詩意想像中，發揮超現實意象傳達，是以聚焦成名而享譽。
商禽本名羅顯烆，又名羅燕、羅硯，15歲即隨逸仙兄長從軍，隨部隊調廣東、湖南一帶服務，後脫離原部隊，在被拉伕與脫逃拘囚中，流浪於兩廣兩湖滇黔川等西南諸省，20歲再隨陸軍部隊自雲南經海南赴臺，遠離父母故土，而孤赴遠地獨自拚搏奮鬥。38歲陸軍上士一級退伍，曾經歷過編輯、碼頭看船倉工人、跑單幫、園丁，賣過牛肉麵，後任職於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委員會。曾參加紀弦組織的「現代派」、亦加入創世紀詩社，陸續於雜誌、詩刊發表詩作，並多次入選各式詩選，民國58年應邀至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研究2年，參與「國際寫作」計畫。返臺後再任國中職員、出版社編輯及雜誌主編等，於《時報週刊》副總編輯任內退休。商禽人生路滄桑歷盡、顛沛輾轉，魂魄飄零、心志流亡，如「深秋後池塘裡孑然的一支殘荷」（語出《商禽詩全集》·〈池塘（枯槁哪吒）〉詩作），慘澹淒清而孤寂殘存。
商禽參與現代詩創作甚早，曾以羅馬、夏離、壬癸等筆名發表，創作量少質精，雖不過200首，但其專擅的散文詩形式獨樹詩壇，寫實意象被視為超現實主義的嶄新風格，富有原創精神與前衛特質，又兼具層次深刻的思想性、哲理性，反諸自我的生命省視及心理投射多所可見。而在美學領域的拓深與詩題情境的探究，尤以「被拘囚與逃亡經驗烙印的人生記憶」、「戰亂中的文學種子」、「從身體的拘禁與逃亡延伸至心靈層次」、「無法真正自由的人生體悟」（李癸雲語）等方向最為顯明，想必身受軍旅生涯中嚐盡悲歡的痛苦滋味所延引，而如實映入詩句，表達對時代的批判、抗議與抵禦。
瘂弦舊作〈給超現實主義者─紀念與商禽在一起的日子〉，詩裡憶寫當年超現實主義的發祥起於「一個詩社、兩個畫會和一位憲兵」，一個詩社是創世紀詩社，一位憲兵正是商禽（從臺北調到左營憲兵隊工作）。他也讚賞商禽的詩具有豐滿的綜合性，除了西方超現實主義作品、抽象繪畫、無調性音樂、荒謬劇場、新潮派「作家電影」等諸多技巧，也注入中國的神話、傳說、民間故事、古典文學（特別是誌異、誌怪之類）中一些情境人物，在他作品裡得到新的轉化，此都在其詩作裡實驗過而巨然形成。
其與書名同名的〈夢或者黎明〉長詩，即是引起思索無盡延展的絕藝代表作，詩行裡飛越的想像縱跨思維宇宙，營造出現實中悲傷孤獨漂流的情緒湧動，文字簡潔卻鍛造豐饒特殊的繁複意象，連結真實與幻想的意象世界，暗示無可遁逃的生命記憶：

詩人的夢境是全面、全方位的，廣袤跨域而不受時空所限、超越時空而未受邏輯所羈。舉凡「疲憊之雲層、渴睡的星群、隕石擊傷、沉落之霧、傾倒的星座、星色的草原、灰灰的砲管、時間的羊齒、機群已然出動、船艦已經起錨」等詩句，深賦寰宇星象、機械運作之詞語，意象多番跳躍轉折卻不生硬晦澀，語言清明活絡，強烈體現詩人超時空的想像，其滿懷對超越性的強力追求，不屑於舊昔座標的固有約束，孜孜矻矻以求生命意義的書寫，是為軍旅書寫的重磅代表。
此詩尤為特別的是全詩中總共置入七回「（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）」之語，前四次是據此為段落間的區分，後三遍全都集中在最末段，強化此警語的寫實意象與力道。詩中夢裡造景由容天馬行空、任情發揮，但一再提醒思想舉止行為（頭手）不可超出（伸出）理智常規界線（窗外）。商禽將現實情境中的設限綑綁和規範管制，互映詩境裡的身體監囚與心靈解放，更也間接反映了對自由、解放的渴望，因抒發與理解而自我救贖得以平衡，並漸次走出孤絕處境。
自青年投身軍旅，商禽幾經命運流竄、人生創痛，戰爭陰影始終盤桓冗擾，自我囚禁桎梏的無力感、乃至內心監牢逃亡的出於無奈，也在在影響著詩創作的意識建築，然其難能可貴的是，詩人並未訴諸於憤怒重擊的詩語以強烈控訴，寧以疏離的、沉靜的卑微態度，觀照曾經的生命困境，寫出壓抑後的創傷療癒，其詩觀也自我調侃：「我判定自己是一個『快樂想像缺乏症』的患者」。
闖出人生陰霾，商禽的詩不僅勾勒出奇異壯麗的文字風景，更是心靈精神的栩栩特寫，字裡行間盡現夢之超現實，書寫直抵詩境黎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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